廖綺華
星期六的早上,天氣很悶熱,天文台預告一股颱風正威脅著香港,將會懸掛一號風球。紅姑一大早起床往街市買了很多新鮮的海鮮,還特別買了食材為大女兒包餃子,也為兩個兒子買了他們喜歡的燒鵝,今天打算做一頓豐富的晚餐,把三個兒女都叫了回家吃晚飯。
紅姑一向不喜歡打擾她的兒女,因他們已長大了,有自己的生活,紅姑的丈夫過世後她已習慣了一個人生活,閒來與一些朋友行山,或去旅行,日子過得也不錯,最近因感腸胃不舒服往私家醫院檢查,沒有什麼發現,但徵狀持續,醫生建議她做正電子掃描檢查,結果發現她患上了胰臟癌,並已轉移至骨骼。她由拒絕相信,至憤怒,向她信的神討價還價,至沮喪,到目前的接受,足足過了兩個多月,這些日子幸好有教會朋友的支持,她總算熬過去了,醫生建議替她進行化療,但跟她說能控制病情的機會只有大約三成。
紅姑心裡明白她餘下的日子不會很多,她不怕死,怕的是死亡來臨前的日子,她思考了很久,最後決定要把自己患癌的消息告訴她的兒女。她的大女兒是律師,二兒子是建築師,三兒子是會計師,三師都是極忙碌的人,沒有特別事情都不會主動到母親的家探望母親,只會在過時過節跟母親一同吃飯,雖然是這樣,紅姑對於她的兒女,沒有半點怨言,她覺得作為母親她已盡了責任,能為社會培養出好的人材,貢獻社會,她已覺得心滿意足,但在她心裏,仍有一件牽掛著的事,她今天打算要跟她的兒女做一次不一樣的告白。
如紅姑所料,三個忙碌的兒女都沒有準時回家吃飯,當三個都到齊,已是晚上九時多了。大女兒珍妮一回到母親的家便立刻把高跟鞋踢掉,躺在沙發上,並把沙發的軟墊蓋著自己的頭,說要小睡一會,他們三姐弟每次回到母親的家都感覺很自在,無拘無束的, 開開心心的聊著近況,今天亦如是,完全沒有留意母親不一樣的神情。
「媽煮的菜很美味,我最近很忙,幾乎餐餐都是吃便當,很久未有吃這麼美味的住家飯…..」小兒子是會計師,自少便喜歡吃母親做的菜,自從搬離母親的家,跟女朋友同住後,便少了機會嘗到母親的美食。
一家人開開心心的吃完了一頓豐富的晚餐,紅姑突然很凝重地告訴大家有重要的事要宣布。本來開開心心的歡笑聲頓時停住,六隻眼睛一同望著红姑。
紅姑告訴他們她患了癌病,並且已到了不能根治的階段。這壞消息來得太突然,三姐弟一時間覺得語塞,不知怎樣回應。
「媽,我認識很多醫生,我帶你去看醫生,一定找到一個可以醫好你的醫生。」終於是由大女兒打破沉默。
「是的,是的,媽不要擔心,總會醫好的,我們會替你找最好的醫生…..」他們一時間聽到這個壞消息,心裡拒絕接受。
「不用替我找醫生,我已經決定不接受化療,我要好好的過我剩下來的日子,我已告訴醫生我的決定,他介紹我看紓緩科醫生,我也看過了,我現在告訴你們因為我還有一件重要的事要在我走之前處理,但因為疫情關係,可能我處理不來,要由你們來幫忙。」紅姑說話時的語氣十分堅定。
三姐弟一時間不知如何是好,看見母親那副堅定的神情更不知是不是不應再勸她接受治療。
「媽,還是再看看別的醫生吧,不可以就這樣放棄。」尊尼是最少的兒子,也是最親母親的那個,他不能一下子就接受母親會永遠離開的事實。
「不要勸我了,我是經過深思熟慮和懇切祈禱後所做的決定,人總有一天是要離開的,只要準備好,走得安心便好了,醫生告訴我徵狀處理不是大問題,我相信我信的神一定給我足夠力量去面對,我不要再浪費時間去逃避現實,目前我反而要處理好其他的事情,特別是一件在我心中多年未有處理的事,如我走之前不處理好,我的一生會有遺憾。」
三姐弟從來沒有看過母親那個勇敢的神情,對於眼前的母親突然覺得有點陌生。死亡從來都不是他們家中的話題,他們一向認為老人家是十分忌諱談「死」這個話題,想不到這位七十多歲的母親會如此豁達,完全不害怕死亡。
「媽,你有什麼重要的事情要處理,你身體不好,要多休息才好?」大女兒明白母親決定了的事情不容易改變。
「媽今晚要跟你們告白一件多年來藏在心裡的事。」紅姑用很嚴肅的語氣說:「四十五年前你爸也是這樣向我告白,但我做了一個很令我後悔的決定,現在我要給你們重覆你爸當年的告白,希望你們不會犯我當年的錯。」
三姐弟十分好奇的望著母親,好像期待看一個電影故事的劇情。
「這事應由你爸年青的時候說起,1965年,你爸當年二十二歲,剛大學畢業,他有一個很要好的女朋友, 關係很密切, 後來那女孩子跟 家人去了台灣定居, 他們便沒有再見面了。過了幾年,你爸認識了我,我們結了婚,你爸從來沒有跟我提起他以前的事。到你爸三十二歲那年,當時我們己結婚了五年,你們年紀還少,尊尼還未出世,你爸突然接到那女子的信,告訴他他們有一個女兒,已有十歲,現在台南,她希望女兒可以來港跟父親生活,因她要去美國結婚,你爸向我表白這事的時候我感到很突然,像粵語片的情節,我一時不能接受,拒絕了你爸的要求把那孩子接來港一同生活,後來你爸去了台南一趟,回來時樣子很沮喪,但我仍堅持了自己的決定。」
說到這裡,紅姑的雙眼都紅了。
「直至你爸走的那年,他在病榻上跟我說那孩子並沒有跟她母親去美國,一直在台南跟著她的姨媽長大,但因為自少缺乏父母親的愛,性情孤僻,對人沒有信任,一直沒有結婚,住在台南的鄉下,算算現在應該也有五十多歲了,我總覺得我們對不起她,如果當年我同意讓她來港,你們只是多了一個姐姐,不會影響我們的家庭,但對她來說,便不會感覺被抛棄,在一個沒有父母的環境長大,我想起這樣,心裡便覺得很後悔。」
紅姑已掩蓋不了自己心中的悲傷,流下淚來。三姐弟聽了這個電影般的情節,覺得很悲情,但又不知怎樣安慰母親。
「我很想親自去台南一趟找找她,但現在因疫情關係,台灣已不發入境簽証,我現在入不到台灣,不知道我能否等得到有機會去台南,所以把這件事向你們說,如我等不到找到她的日子已離開了這個世界,這個擔子就交給你們了,你們一定要找到她,並要照顧她,代我和爸贖罪。」其實在紅姑的心裡,已把她丈夫這個在台南的女兒视為自己的女兒,紅姑現在有點像一個可憐的老媽,要找一個失散了的親人一樣。
三姐弟從未見過母親這個樣子,大女兒把母親摟入懷中,讓她好好的把悲傷釋放出來,三姐弟答應母親一定會找到在台南的姐姐和照顧她。
晚上開始刮風和下大雨,天文台掛起了三號風球,三姐弟見母親情緒不稳定,都留下來陪伴她。人生如戲,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故事,他們沒想到這位慈愛的母親多年來隱藏著這件心事,他們無論如何必須要找到這位姐姐,為母親解開了這個心結。
三姐弟終於明白尊重母親的抉擇比強迫她去接受治療更能體現他們對母親的愛,他們目前最要緊是要找那在台南的姐姐。尊尼建議替媽錄一個視頻,讓媽向這位從未謀面的女兒講出她心裡的話,日後找到了這位姐姐,如母親真的不在了,也能透過視頻讓這位姐姐知道母親的心意。
紅姑很接受尊尼的建議,在子女的幫忙下,她錄了一段視頻,向在台南的女兒說出她的心事, 並為此事向她道歉。尊尼還努力希望透過互聯網,找到這位在台南的姐姐。大女兒不放心母親獨居,搬回母親的家與她同住。紅姑知道子女們為她做的一切,覺得很開心和安樂,但仍期望能有機會見到在台南的女兒,這一點心願讓她很有意志的在等待,紅姑雖然沒有接受化療,但她的身體情況稳定,紓緩科醫生亦把她的徵狀控制得很好。就這樣,紅姑一家人的關係比以前更密切,想不到紅姑這個癌病,帶來的不是詛咒,而是一家人的祝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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